撰文 | 代科卉

" 哎，走啊，一起去南方。"

" 我不去了，你去吧。我就想在这待着，我是吃咱们厂子的水长大的。"

这出戏叫《一颗螺丝钉》。90 年代，工厂面临被收购，工人王天放偷走了一颗关键螺丝钉，机器停下，厂子暂时保住了，可工友们还是陆续离开。

灯光暗下，《再回首》的前奏响起。厂子横梁上，红色的横幅次第更换：" 欢迎港商莅临我厂 " 变为 " 下岗光荣 "，随后是 " 螺丝钉烧烤隆重开业 "，再一转，成了 " 螺丝钉厂创意园 "。

王天放站在这些标语前，身份随之变换。起初，他穿着被机油磨灰的白背心，胸口印着 " 先进工人 "；横幅一变，他蹲在厂门口举着 " 电工、通下水 " 的纸牌；再变，他跟厂长站到镜头前一起吆喝卖货。

故事的最后，背景板定格在 " 冰雪大世界项目签约仪式 "，窗外飘着雪花，多年前南下的工友回来了，递给他一份新合同。

大幕落下，" 酷酷的天放 " 站在台上，这是由酷酷的滕（以下简称 " 酷滕 "）和王天放组成的喜人组合。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初露锋芒，到在《喜人奇妙夜》第二季（以下简称 " 喜夜 2"）成为冠军团团长，他们用了整整 3 年。

图片来源：《喜人奇妙夜 2》

11 月末，我们在北京的初冬见面。一起聊起创作、故土和那个寻找中的 " 桃花源 "。最后，话题回到了他们记忆中的东北。那里王天放口中 " 混着柴火烟味的冷空气 "，也有酷滕回忆里 " 被一层白晃晃的冰覆住的大坝 "。

他们的故事并不复杂，两个东北男孩在喜剧的舞台上相遇，写下一封封给自己、给观众、给故土的 " 情书 "。

寄往东北的 " 情书 "

你见过两厘米大的林蛙吗？王天放和酷滕见过。

王天放是加格达奇的孩子，在大兴安岭南段的针叶林间奔跑长大；酷滕的家乡在伊春，汤旺河穿城而过，小兴安岭的风一吹，他的人影便被森林 " 吞掉 "。东北的冬天漫长得像没有边界，两人对山野的记忆尤其清晰——抓林蛙、逮蛤蟆，踩着积雪听脚底的冰 " 咯吱 " 作响。

1994 年、1996 年，王天放和酷滕出生于东北大厂体系松动的年代。汽笛声在厂区渐渐稀薄，家里大人们一边坚持，一边选择：南下、做小生意，被买断工龄后重新开始……家庭命运在那几年被悄悄改写。

幼年时期的王天放（图片来源：王天放微博）

王天放的家庭，" 是那个时代所有情绪的集合 "。他的父母都在豆油厂工作过，后来父亲转行，母亲被买断工龄，从干洗店、小卖部到练歌房、烧烤摊，一次次与命运较劲。亲戚们有人南下，有人留守。

小时候，他不理解：" 这家多好，为什么要走？" 如今 31 岁再回望，他却懂了：" 每个人都在努力，每个人都在选择。"而选择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命。

酷滕的命运，则与分别有关。他五六岁时，春节餐桌能坐十来口人；十一二岁时，只剩两三个人。父亲去了湖北，母亲去了云南。他说：" 我人生的课题就是分别。命运会反复出题，直到我给出新答案。"

后来，他们都离开了东北。但那些记忆与乡愁，最终凝结成笔下一封封 " 情书 "。

在《兴安岭奇缘》中，他们把 " 兴安岭 " 变成了一个动物会报恩、万物皆有灵的童话世界；《hello！厂状元！》则讲述了东北大厂里的高考故事。到了《喜夜 2》，酷滕偶然听到《再回首》，他给王天放打电话，说自己想再写一个东北故事，以这首歌作收尾。

王天放毫不犹豫：" 做！"

最初，酷滕写得很 " 大 "，关于下岗、南下与挽留，但人物和情绪始终飘在空中。某晚，他把困惑说给爱人何思雨听，何思雨说：" 太大了，这是时代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把酷滕点醒，他想起东北那句俗语：" 我们都是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儿拧。"

那就写一颗螺丝钉吧。记忆的碎片开始转动，19 分钟的《一颗螺丝钉》，不再只写 " 离开 "，也写 " 留下 " 与 " 归来 "。

他们想在作品里追问：大厦塌了，人为什么还执着地留在那片土地？

答案或许就在东北人常挂嘴边的那句话里：" 明年就好了，过完年就好，开春就好，入冬就好，一年一年的这样。"

那他们呢？既然离开了东北，为什么还一次次寄回 " 情书 "？

王天放抬起头，讲起一个始终留在他心里的傍晚。

开出租车的大舅，拉着他和两个哥哥去小河边抓鱼。几个人蹚着凉水，装了半瓶小鱼。回程时，夕阳落在车窗上，大舅把四个窗子全摇下来。风灌进车里，车在旷野里跑，远处没有城市。

王天放举着那瓶鱼，对着落日晃了晃。

" 太美了，" 他轻声说，" 我一直记得。"

普通人的喜剧

王天放家里挂着一幅字—— " 普通人的喜剧 "。

那是一句网友的评论，他特别喜欢，打印出来裱在了墙上。在他看来，他们的喜剧被需要，正因为他们就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 我们写的，就是生活里那些细碎的烦恼 "。

酷滕毕业于中专，高考失利后，父母给他两个选项：学表演或学厨师。他选了沈阳的一所中专学表演。毕业因成绩不够无法升学，父母又给他两条路：留在沈阳，或回老家开出租车。

回家的前夜，他去看了一场话剧，从开场哭到落幕。散场后，他拦住一位看起来最 " 德高望重 " 的老人问：" 我也是学表演的，能留下来演吗？"

对方其实只是剧场清洁工，却带他找到了编剧。编剧答应让他留下，前提是，没有一分钱工资。酷滕退掉回家的机票，对父亲说：" 再给我 4 年，就当我又上了个大学。"

之后 3 年，他演了一百多场话剧，没有收入，每月靠家里给的两千块生活费过活，" 我当时想，20 岁之后就不再问他们要钱了 "。后来朋友问他要不要来北京做编剧，" 有基本工资 "。他便成了编剧，又在短视频时代成了千万粉丝的网红。

两人的合照（图片来源：王天放微博）

在酷滕辗转舞台的时候，王天放正在四川传媒学院读播音主持专业。一位老师把他引荐给导演，鼓励他当演员。导演打量他一眼：" 演员真不缺了，助理你愿意当吗？"

他成了导演助理，在那里学到了表演的分寸、叙事的节奏，也看清了幕后是怎么运作的。后来，王天放也成了一名短视频博主。

两位都做过短视频的人，在喜剧里找到了共通的语言。成为 " 酷酷的天放 " 前，他们一路在碰壁，一路找解法。他们惯于写普通人，是因为至今仍觉得自己就是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不安、委屈、希望和执念。

也正因此，他们听得懂另一群普通人的 " 呼救 "。

" 世界不会真的崩塌，所以逃跑只是计划 "

2023 年的一场活动，有粉丝请王天放签一句 " 活到春天 "。他正低头签名，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盯着对方，轻轻摇了摇手指："（要）活到每个春天。"

这样的瞬间，他们经历得太多。酷滕和王天放的私信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 " 世界末日 "：高一高二的焦虑，选学校的纠结，与好朋友闹掰的心碎。站在大人的世界里，这些烦恼或许显得幼稚，可他们始终相信：" 世界上没有任何痛苦应该被轻视。"

于是，他们决定写下另一封 " 情书 "，名叫《天放的方舟》。

故事里，天放在酷滕家房顶建造方舟，一住就是 12 年。他深信末日将至，并真的召集来一群 " 同路人 "：面试失败的、发型翻车的、答辩没准备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 末日 "。

直到台风来临，一只小狗掉进河堤。这群等待 " 末日 " 的人纷纷冲出方舟。酷滕朝犹豫的天放喊：" 也许世界末日，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怕呢？"

天放站在窗边，看着雨中的人群，也纵身跃下。最后，他抱着湿漉漉的小狗回到方舟。等待末日的人们聚在一起，他们的心，依然会为一个生命怦怦跳动。

作品播出后，有人觉得它不像 " 酷酷的天放 " 以往的风格，太平淡。但酷滕说，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天放的方舟》不会成为传播度很高的作品：" 你当然知道别人都在做什么，我们也可以继续做《一颗螺丝钉》那样的故事。但‘方舟’是我们的南墙，明知不讨巧，也要撞上去。"

他们坚持写，是因为那些把节目当作 " 乌托邦 " 的人需要它。" 这四年，我们收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们给了我能量’。" 王天放说，" 但其实我们只是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他们尤其喜欢一位网友的留言：" 外面没有真正的末日，只是一场暴雨。" 酷滕笑着说：" 世界不会真的崩塌，所以逃跑只是个计划。"

于是他们，选择为每个在雨中的人，造一艘方舟。

寻找桃花源

创作喜剧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从结构出发，有人从讽刺出发，也有人长于技法——升番、反转、节奏。但 " 酷酷的天放 " 更习惯从很小的点里生出故事：一段旋律、一帧旧画面、一句卡在心里的话，都能成为起点。

他们的毕业大戏，正源自一个久远的画面。

"5、4、3、2、1。"

17 岁的最后一天，身处不同时空的王天放和酷滕做了同一件事：站在网吧门口，盯着手表倒数。秒针归零的瞬间，他们冲进网吧，将身份证递向吧台。

今年《喜夜 2》到了尾声。酷滕一直在想，该用什么作品告别这一季？他最初写了一个 " 南方跨年 " 的故事：潮湿的街道、磁带机里的老歌。但越写越偏离当初的冲动。定景前夜，他拨给天放电话：" 亲爱的哥哥，我卡住了。"

" 不如做个网吧。" 天放说，这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最后一封信，他们写给自己。那天夜里，酷滕和王天放通了近 3 小时电话，《花园网吧》成型。

故事从一个夏天开始。

高考结束，" 网吧三剑客 " 说好 " 一辈子在网吧上网 "，却不得不面对各奔东西的命运。雨光考去南京，天放去了四川，只剩酷滕独守花园网吧。告别一个个发生，网吧逐渐空下来。

剧本原本停在歌舞处，酷滕盯着那一幕，突然崩溃：" 不能停在这儿。" 他无法接受这么仓促的告别。那天晚上，天放打车回酒店的路上灵光一闪，"我们好像不用告别。喜人不会停，这个舞台也不会停，可以有人再回来"。

于是，故事有了新的终章：花园网吧的招牌掉落，被遮住的 " 桃 " 字显露出来——这里原来叫 " 桃花源网吧 "。酷滕和天放红着眼离开，新的 " 三剑客 " 正推门而入。新故事要开始了。

他们明知人生从不圆满，却总想把故事写得圆满一点。天放说：" 既然是喜剧，就得让人看完心里暖洋洋的，别留一点悲伤。"

" 日常琐碎会覆盖记忆，但总有某个瞬间，你会忽然想起，曾有一个地方，你和朋友们一起，把青春无所事事地耗在那里。" 他们说，" 那地方，就是你心里的桃花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