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不火的世界冠军 "。向别人介绍时，李圆圆常这样称呼自己。

李圆圆曾是一名残疾人自行车手。17 岁时，她在残联引荐下加入江苏省残疾人自行车队，开始了职业运动员生涯。她爆发力强、训练刻苦，一年后便在全国残运会上拿到团体赛金牌。人生开始节节攀升，2003 年，李圆圆进入国家队，随后参加残疾人自行车世锦赛，成绩极佳。

那是她运动员生涯最高光的时刻，国家荣誉和个人价值浑然相融，共同抵达顶峰。她不仅拿到女子场地 500 米计时赛和公路赛的两枚金牌，还打破了世界纪录、进入雅典残奥会名单。

站上领奖台，她意气风发，未曾想，奥林匹克的故事属于集实力和运气于一身的极少数。雅典和北京，两次冲奥，李圆圆均在备战时意外受伤，不得不抱憾离场。往日荣光难再现。奥运是每个职业运动员的梦想，但吃着 " 青春饭 "，年龄大了，她感到自己很难再苦熬四年。

在役 11 年间获得的 46 枚奖牌，挂在家里，很耀眼，又有些落寞。

那时的李圆圆没想到，训练很难，退役后的人生更难。拿掉冠军运动员的头衔，她先后尝试过 20 多份工作，处处隐藏身份，无奈都不长久。

怎么谋生，怎么活着，成为了她下一个人生阶段，最难解的问题。

和很多做着金牌梦的运动员不同，对 17 岁的李圆圆来说，接触到竞技体育，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时，她已经因为车祸事故辍学在家四年，闭上眼时，还是那辆拖拉机碾过自己身体的画面。那是 1998 年，李圆圆 13 岁，生活在江苏省连云港市的一个边陲渔村。在一个普通的初夏午后，她像往常一样，拎着饭盒去给田里劳作的妈妈送饭。回家途中，车祸发生了。

鲜血蔓延中，她意识不清，恍惚记得有人大喊并跑去拦车，随后自己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止血包扎，截肢手术，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醒来后，她永远失去了左侧小腿。

李圆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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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全人的自我认知是 " 人 "，而残疾人随时都清楚，" 我是残疾人 "。深深的自卑，是李圆圆最强烈的感受，活泼的性格由此变得沉默。

因上学较晚，她刚读小学三年级，主动辍学后便没再回到学校。她整日待在家里，发呆，拒绝与人交流。同龄的好朋友都渐渐长大，有的离开村子，去了外面的世界，回来时聊起近况和见闻。只有李圆圆还被留在 13 岁那年的阴影里。

这不是能够分享的痛苦，也没人能感同身受。她觉得自己被关进了一间房子，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没有阳光，没有雨露，她蜷在床上，像一颗正在枯萎的植物。

母女俩从不聊及这件事。白天，母亲照常干活、做饭，照顾全家起居。但很多个夜里，李圆圆醒来，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床边抽泣。李圆圆知道，母亲表面不说，内心其实极度自责。对此，李圆圆自己的感受也很复杂。黑暗里，她闷声不动，一次也没有戳破母亲的掩饰。

在上世纪末贫穷落后的小渔村，再多的情绪，也只在夜里无人时涌动。能够被讨论的是更实际的问题，即李圆圆的未来何去何从。事实上，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村里的工作大多与 " 海 " 相关，都是体力活，没人会雇佣残疾的劳动力。

她也没有想象的空间。县城离家十几公里，对从没出过这片村子的她来说，遥远到面目模糊。

李圆圆家中一角

转机终于在 17 岁那年出现。残联下乡寻访符合年龄的残障小孩，为省队补充新人。工作人员敲开李圆圆的家门，询问她是否愿意当一名运动员。李圆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在家里熬了太久，知道这是换种生活的难得机会。她不明白运动员意味着什么，那个关头，" 只要有件事情给我做，我都愿意去。"

走出连云港，来到南京，更辽阔的世界徐徐展开。李圆圆第一次喝酸奶，第一次吃自助餐，也第一次见到和自己有着同样肢体残疾的队员们在训练体育项目，那种崭新、昂扬的精神状态震撼了她。内心的声音说，一定要留在这里。

2002 年，来年夏天将在江苏省南京市举办的第六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正在紧张筹办。残疾人自行车运动传入国内十几年后，也在这届残运会中正式列为比赛项目。招募运动员时，李圆圆被举荐过去。车队缺人，她的体能条件符合基本要求，教练将她留下。

骑自行车，是李圆圆出事前就喜欢的事情，后来再也没碰过。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再次感受风拂过脸颊的瞬间。

总是摔倒，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高速行驶的自行车，需要车手保持高度的专注和平衡感。刚开始，李圆圆找不到状态，摔倒时整个人往地上狠狠砸去，义肢也磨损得厉害，入队不到 2 个月就坏了。教练要求她换个新的，否则无法继续训练。

对那时的李圆圆来说，训练的苦，和之前的生活相比都不算什么。她怕的是自己成绩掉队，要重新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状态里。当晚，李圆圆就给父亲打去电话。更换新义肢需要 2500 元，对李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父亲明白女儿的心思，只留下一句，" 好，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

一周后，父亲如约而至。后来李圆圆才知道，为了这 2500 元，父亲借遍了周围的亲朋，到处说好话、求人，到最后甚至是一元、一元凑齐的。这些年，她每次讲起这个故事都会忍不住哽咽。当时她想，"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父母，也必须要好好训练。"

李圆圆身着中国队运动服

教练很快看到了她的天赋，李圆圆的肌肉爆发力是队里女运动员中最好的，非常适合短距离项目。

2003 年第六届全国残运会上，她作为第一棒参加团体接力赛，拿到第一名。因为这枚金牌，训练不到一年时间，李圆圆就进入了国家队。那一年，残疾人自行车运动国家队刚刚成立，为备战捷克世锦赛作准备。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

她还记得第一次出国的心情，除了登上飞机，落地后到处是看不懂的文字，也无法和别人交流，其实没有太多的 " 在国外 " 的实感。神经依然高度紧绷，先是倒时差，接着就立即开始训练，一刻不停。每天往返在住所、训练馆、比赛场地，一轮比赛后，也无法休息太久，又要准备下一轮比赛。

在那样的氛围下，李圆圆心中有高度的目标感和责任感。她知道以往的比赛只是个人的输赢，而这次的比赛，她是代表中国队出战，关乎国家荣誉。比赛时，李圆圆第一个上场，其他选手实力未知，她心中顶着巨大压力。枪声一响，她奋力冲出，杂念全部甩在身后，心里只剩下要赢的信念。

500 米计时赛一直是她的强项。最终，成绩揭晓，她不仅拿到第一名，还是个人历史最好成绩、打破了世界记录。第二天的公路赛上，她超常发挥，再次夺得金牌。

2003 年捷克世锦赛上，李圆圆获得 500 米项目冠军

2003 年捷克世锦赛上，李圆圆获得公路赛冠军

站在世界最高领奖台，18 岁的李圆圆心里五味杂陈，腿一直发颤，" 像做梦一样。" 看到国旗因自己而飘，国歌因自己而奏，她感到积压多年的自卑终于被一扫而空。她获得了重生，从此确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她想到一年前，自己还是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村孩子，" 觉得人生真的好神奇。"

世锦赛的成功，为李圆圆赢得了 2004 年雅典残奥会的入场券。

奥运会是很多运动员的终极梦想，站上过世锦赛领奖台的李圆圆，自然将其视作要攀登的下一座高峰。到目前为止，她的运动员生涯始终在向上走，充满希望。队里将她作为奥运金牌种子选手来培养，她也对自己满怀信心。

然而，在距离奥运会仅剩一个多月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她清楚得记得那天是 7 月 24 日，车队正在紧张训练。突然，行驶过程中，旁边队友摔倒，自行车的弯把扣住了李圆圆的车头，也将她带着摔倒。触地瞬间，左手臂骨折，袭来钻心刺骨的疼。

自行车比赛时速度极快，一秒钟能跑出近 20 米的距离。又因为轮胎较窄，路上遇到障碍物等情况时，运动员极易摔倒。此时若旁边有其他人，对方往往没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作出反应。在公路赛上，甚至会出现一个人摔跤后引起连锁反应，摔倒一片的情况。

骑行时的李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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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医后，李圆圆放声大哭。教练和队友以为伤口太痛，围在病床前不停地安慰她。实际上，李圆圆心里反复想着，奥运会马上开始了，来不及疗养，只能放弃参赛。她的眼泪其实是因为遗憾。

错过一次，又要等 4 年。2008 年北京奥运会，她原本也拿到了参赛资格，但命运还是开了同样残酷的玩笑。训练时，李圆圆不慎滑进一摊沙粒，失去平衡，再次摔倒。当时，她左手骨折处的钢板钉眼还没完全闭合，猛烈撞击中，左手臂再次折断。

这次受伤后，李圆圆的心态不一样了。医生告诉她，旧伤处反复骨折，导致她手部神经受损，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期。李圆圆盯着病床的天花板，绝望的心境里，情绪反而平稳。

回顾来路，李圆圆是随着残疾人自行车运动进入国内后发展起来的最早一批运动员之一。这些年，新人不断加入，停下训练，就意味着落后、淘汰。况且，自己过了体能巅峰，也难以再吃这碗 " 青春饭 "。

奥运会，她知道自己终归是无缘了。

李圆圆获得的奖牌

李圆圆最后一次参加世界级的自行车赛事，是 2005 年荷兰世界公开赛。

状况依然频发。赛前一星期，她突发阑尾炎，但坚持要去往荷兰参赛，因此拒绝了手术，每天到医院挂盐水。站在起跑线，她紧张得 " 低头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心跳 "。当时，她的世界纪录已被一名丹麦选手打破，对方在这次比赛中继续良好发挥。

计时器读秒放开，李圆圆全力冲刺，骑过终点时，她余光扫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计时，发现自己的成绩比那名丹麦选手快了 0.01 秒。一下场，李圆圆整个人瘫倒在地，几乎动弹不了。以千分之一的优势，她战胜了对手，再次站上最高领奖台。

这是她第 3 次成为世界冠军，也是最后一次。错失 2008 年北京奥运后，李圆圆因病休养，2009 年末归队，2013 年正式退役。

总共算起来，在役期间，她一共获得 46 枚大大小小的国内外奖牌。它们挂在李圆圆家里的小院，无言地讲述着往日的苦痛和辉煌。‍‍‍

2005 年荷兰世界公开赛，颁奖台上的李圆圆

2003 年，在捷克世界赛上一战成名后，教练曾对李圆圆说，" 走下领奖台，一切从零来。"

当时，教练希望激励她保持这股拼搏的劲头，不因成绩而自满。但临近退役，不得不开始思考新的生活方向时，李圆圆的脑海中越发频繁地浮现出这句话。只是这时候，她没有丝毫兴奋，只觉得无奈和心酸。

这句话，像一个悲伤的隐喻，开启了李圆圆人生的下半场。

2013 年，剥下一身运动服，李圆圆回到了她原本的角色，一个需要谋生的残障人士。拿着比赛获奖攒下的十几万，她尝试做生意、打工，但频频受挫。

冠军运动员的身份没有带来任何改善现状的机会。卖电动车、卖衣服、卖鞋，李圆圆一再变换方向，均以失败告终。她太早辍学，文化课自此落下，后来进队训练，也很少和外界接触，对商业和社会的规则毫无认知。一年时间，积蓄亏空，李圆圆陷入迷茫，彻底接受了自己 "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残疾人 "。

更糟糕的情况还远没到来。创业失败，李圆圆开始辗转各地打工。两年时间里，她换了不下 20 份工作，卖保险、卖女装、站柜台、端盘子等等，没有一份工作能超过半年。有的工作做不下去，是因为 " 文化水平低 "，总是到了一定阶段就卡壳，上不去，看不到发展空间。

相比于付出就有明确回报的竞技体育，她感觉自己的汗水都付之东流，空耗着身体和时光。

当然，更常见的是被嫌弃。卖女装、化妆品，需穿着统一工服，女员工的下装大多是裙子。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李圆圆只能把需要露腿、需要穿高跟鞋的工作一概排除，处处隐藏自己的残疾人身份。

一次，她在饭店打工，求职时隐瞒了身体情况。工作一段时间，无事发生。某次她上楼梯时，因身体姿势有些僵硬，老板察觉出不太对劲，问她怎么了，李圆圆只好如实相告。当下，老板表现如常，还对她说，这没什么，也不影响你上班。但一个星期后，老板又找到她，说最近店里生意不好，" 你要不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2017 年，生活砸下一记重锤。李圆圆意外早产，儿子一出生就住进保温箱，一个月花光了家庭的积蓄。出院后，儿子又被查出视网膜病变，需每周到上海就诊，来回一趟费用至少 3000 元。

更不巧的是，同为残障人士的丈夫那时也失业在家，全家失去了收入。夫妻俩为给儿子治病，欠下三十多万外债。看病，还有房贷车贷，一个月不吃不喝也需要 2 万元左右。最艰难时，李圆圆算了一下，有一个星期，一家四口总共只花了 70 元。

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能拯救全家的，只有自己。2018 年底，她看见亲戚在朋友圈卖海鲜，于是从对方那里拿货，也在自己朋友圈叫卖。当时临近过年，撞上激增的备年货、送礼的需求，很多曾经的队友、教练都来下单，她一个月卖出去几百单，赚了接近 7000 元。但过完年，生意又冷清下来。

李圆圆（左）正在备货 ‍‍‍‍

意识到电商也许大有可为之后，李圆圆拿出了训练和备战比赛的劲头，开始疯狂在社交平台上拍短视频，一天发十几条。她没经验，只想着什么有热度就拍什么。发现吃播很火，她就做吃播，胃吃出毛病，回家狂吐，又学别人开直播。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一开始，这些视频都反响平平，点赞人数不多。让她真正被更多人看见的那条视频内容是，她抱着 46 枚金牌，在挂着国旗的渔船上唱了一首《我和我的祖国》。当时是国庆节，她一时兴起，有感而发。

视频里，她第一次说起自己曾经是国家队运动员。评论区的网友非常惊讶，一直以为她就是个 " 卖海鲜的 "，结果竟曾是世界冠军。

逐渐有不少残疾人运动员找过来，说自己 " 也想有尊严地活着 "。李圆圆发现，他们退役后和自己一样，也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也都因为各种现实因素难以为继。她把大家聚集起来，分享自己的生意经，还组了个卖海鲜的 " 公益助残团 "。

如今，在很多个视频开头，李圆圆都会笑着说自己是 " 最不火的世界冠军 "。至于一开始为什么没提及这段过往，她也说不清楚。也许不知道这会带来流量，也许想隐藏 " 残缺 "，也许是它实在过去太久，像是上辈子的故事。

那时，她的梦想是世界第一，她做到了。

现在，她对自己说，" 我未来一定会有所成就。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