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奈美

  烂尾，相信没人会质疑这个词条。

如果女主身败名裂、男一到男三全军覆灭还不算「烂尾」，「官配分手」都只能说是大大的「HE」，因为至少人还体面地活着。

不过，《亲爱的 X》倒是忠实地贯彻了「惊悚剧」的定位，开篇「惊悚」地刷新人性阴暗面，结局「惊悚」地留下一地鸡毛。之于同期播出的韩剧《模范出租车 3》《操控游戏》《灵指》，漫改剧《亲爱的 X》凭「人性争议」脱颖而出。

众所周知，韩剧极善于讲述「以恶惩恶」的复仇故事，如《黑暗荣耀》《善意的竞争》《模范出租车》等。但在以往的复仇爽剧中，主角往往具备复仇的正当性与斗争的正义性，即主角深受恶人所害后，靠自身的聪明才智或组建受害者联盟合力惩治恶人，但始终会坚守正义的道德底线，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牵连一个好人，传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主流价值观。

然而，在《亲爱的 X》中，女主为了借刀杀死从小家暴自己的父亲，设局陷害了一直对她伸出援手的咖啡店店长，将「完美好人」拉入毁灭一生的牢狱。

因此，观众显著「割席」为两派。一派将女主定义为「反社会人格」，认为其天然就是自私冷血的坏人；另一派认为女主是善于自救的受害者，「不坏早就死了」。还有一小部分观众跳出剧作本身，指摘幕后作者与编剧有意打造「虐女景观」，表面叙事是恶女利用他人完成复仇计划，底层逻辑却是让「女性苦难」服务于「男性光辉」，在「爱女谎言」下隐匿着「爱男本质」。

诸如此类，各自有理，难分谁对谁错。但有一点可以笃定，那就是：「恶女」成为了瞩目的主角。

当「恶女」成为主角，观众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是忧心他人命运的共情者、置身道德评价的旁观者，还是借以宣泄情绪的幕后者？

换言之，在「恶女」的故事里，我们得到了何种情感体验？

「恶女」何来？

「好女人得到名声，坏女人得到一切。」

这句粉丝二创的大女主口号，在《许我耀眼》收官后依然热度不减。这句话，乍一听是摆脱「圣母枷锁」的独立宣言，但细思后不难发现，它其实陷入了二元对立的雌竞圈套。因为「好」「坏」皆由他定，以此为标准自我标榜，无异于将自身主体性拱手让人。

不过，此处提出的「坏女人」概念，约等于欧美剧与韩剧中的「恶女」。

尽管不同国别的「恶女」在动机根源与行为逻辑上有所不同，譬如欧美剧多展现个人野心与权利诉求，手段直接，不回避「恶」的纯粹性；国产剧常与情感、伦理绑定，「恶女」多因爱情背叛或原生家庭「黑化」，符合主流伦理观；韩剧介于两者之间，阶级矛盾与情感复仇并重，聚焦个体对抗不公，批判社会现实。

无论是《黑暗荣耀》《安娜》《亲爱的 X》等韩剧，还是《女子监狱》《狩猎妻子》《欢愉的艺术》等美剧，其中的「恶女」形象存在某些共性：狠厉果断、操纵人心、不择手段……

由此看来，书写这样的女性角色并非偶然，而是全球影视剧的显著趋势。

虽然「白莲花女主」在当今的影视剧中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但在现实生活中，女性依然背负着温和、谦让、包容等社会期待，不得已让渡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这种桎梏并非实感的「疼痛」，而是像鞋里的石子、手上的倒刺、领口的线头，看着不起眼，实则一直让人介怀，不断累积不适感与烦躁感。

此时，影视剧中的「恶女」就成为了情绪出口。

因为她们遭受了极端的「恶」，所以自卫与反击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生存本能。《亲爱的 X》的女主白雅珍，如若不对生母见死不救、不彻底除掉生父，等待她的将是无止境的家暴与勒索。《黑暗荣耀》的女主文东恩，假如不将手刃仇人作为目标，恐怕早已失去求生的欲望。

观众观看「恶女」故事，可以借助主角摆脱道德枷锁、释放汹涌恶意、展现蓬勃野心，对不公命运与阶级壁垒发起激烈反抗，获得替代性的满足感。「她」做了观众「想做不敢做」的事，精准释放了观众在现实中压抑的愤怒与委屈。

本质上，这是一种安全的情感宣泄与心理代偿。

其次，「恶女」故事并非空想，而是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极端化折射。《安娜》讲述出身普通家庭的主角李诱墨盗用富家女身份，借助无数谎言先后成为培训老师、大学教授、市长夫人，指向学历歧视、阶级跨越的艰难。李诱墨的「恶」是在一个僵化的社会结构中，一个缺乏资源的女性所能想到的极端生存策略。观众在审视与批判诱墨时，透视的其实是整个社会的结构性困境。

而《亲爱的 X》让主角白雅珍身边充斥着坏人，浓缩了来自家庭与社会的双重恶意：酗酒家暴的妈、赌博残暴的爸、势利冷血的后妈、校园霸凌的同学、职场霸凌的同事……在这些人的欺辱里，白雅珍从最初见死不救的无情，到设局诬陷好人的绝情，最后变成不顾他人死活的恶魔。

「恶女」的价值，在于提供了真实的人性图谱、压抑情绪的宣泄通道，以及对不公世界的极端反抗想象。她们的出现，标志着影视角色日益承载着更多元的价值取向，正在走向更丰富的表意空间。

诚如韩国知名作家金爱烂所言，「我认为不需要特别理想化她们或者塑造非常正面的人物，那本身就是对女性提出更苛刻、更严格的要求」。当各式各样的女性成为荧幕主角，被看见、被讨论，「女性可以是任何样子」这句话就有了有力例证。

「争论」为何？

「只要雅珍幸福，谁痛苦都没关系。」

这句话几乎刷屏了小红书每一篇《亲爱的 X》讨论帖。

上次看到这么多观众声援恶人，还是为了《狂飙》的高启强。更加吊诡的是，《亲爱的 X》原漫画作者本着批判主角的意图，想展示「一个丢掉良心的人会有多残忍」，白雅珍的扮演者金裕贞在发布会也表示「希望没有人支持雅珍」，而许多观众却义无反顾地扛起了「守护雅珍」的大旗。

白雅珍天生就是作恶多端的「反社会人格」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前两集校园部分，雅珍并未主动招惹任何人，只是以牙还牙地报复了霸凌她的女配同学。而对于父亲的恶鬼般的纠缠，她最初也尝试了用钱解决、依靠男主，但这些办法统统靠不住，连上大学的权利也被剥夺，她才选择了最利己的解法——借刀杀人。

原以为当一回彻底的坏人就能换来一辈子的安心，可现实是「下位者拼死一战，不如上位者嘴巴一张」，在这样畸形的游戏规则下，无权无势者只能是输家。掌握这个规则后，她才开始丧失良心，为了争夺权力不择手段，不惜将无辜的人卷入危险的漩涡，从不完美受害者变成了残忍的施暴者。

这就是漫画原作想写的关于「良心」的故事，「那些人为何只想为自己着想，又是怎样变成这种不受良心谴责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的呢？他们如何生活？有他们存在的社会会有多么不幸？」

我们不由追问，对于雅珍这个「恶女」形象，为什么在创作者编码与观众解码之间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差异？说到底，是两种不同世界观与观剧期待的碰撞。

在许多故事中，尤其是在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里，观众习惯于看到一个善良坚韧的人物形象，而雅珍为了上位不吝谎言、操纵人性、背叛朋友，虽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也主动选择作恶、不顾道德底线的动因。这一点导致观众将她的苦难归咎于其自身的选择与野心，从而引发强烈的反感与道德批判。

而支持与喜爱雅珍的观众，更多站在社会批判的视角，在渴望看到人物复杂性的同时，批判性地解读社会结构与周遭环境，对女性野心和力量给予同情与野心。他们认为，雅珍的恶是在父权制与社会丛林法则下的生存策略，所以并不会谴责她个人，而是塑造了她的那个扭曲的社会。

另一个较大的争论，是对于本剧「爱男」的指责。

《亲爱的 X》中三个主要男性角色，无一例外地深爱雅珍，且底色都是善良。男主尹俊瑞因生母对雅珍心怀歉疚，愿意为她做除杀人以外的任何事，也一直试图把她拉回正常人的生活轨道；男二金在伍对雅珍绝对忠诚，盲目遵从她的一切指令，哪怕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男三许仁江从小在娱乐圈摸爬滚打，戒备心极强，却在雅珍的计谋下掏出百分百的真心。

他们无疑是可怜的、值得同情与喜爱的。为了强化这一点，导演将大量镜头对准他们的心理空间，展现他们在遭受苦难时的悲痛、在复杂情感中的挣扎、在善恶之间的徘徊。

哪怕镜头没有直接指向，他们也在与其他配角的对手戏里，向观众展现了无尽的痴情。热恋期的男三拿着婴儿鞋向公司代表说要退圈结婚；几个男人酒后对雅珍的人形立牌出言不逊，一向温柔的男主忽然对他们大打出手，一旁的莉娜说「原来爱情会让人变成那样，你为了几句侮辱就气成那样吗？」。

而反观女主，关于她的镜头几乎都是客观视角。

我们只能看到她一味地被欺负，又一味地报复回去，全程都难以明白她的真实想法。当她感受到幸福与幸福破灭的瞬间，和男三热恋时、目睹外婆坠楼时、听到咖啡店店长说原谅她时，她都在想些什么呢？面对这些爱她的男人，她又是何种心境呢？我们无从得知。

因此，比起一贯作恶的女主，观众自然更愿意将正向情感投向这些男性角色，最终导致了对「观众爱男」的谴责。如此安排，是否证明作者、编剧与导演「不爱女主」呢？加之纯善的外婆死得太过「轻飘飘」，恶毒女配沈圣希阶级降级、莉娜沦为过气女星、徐代表锒铛入狱，女配角们的下场不是死就是伤，是否有只将女性配角作为刻板叙事工具的嫌疑呢？

不过，让人惊喜的是，许多观众并未成为沉默的大多数，而是积极地参与讨论与分析，努力在剧作之外的现实空间寻求女性表达与女性人物的多种可能。                                              

「虐」还是「爽」？

《亲爱的 X》并非爽剧，想必看完全剧的观众都深有同感。

爽剧讲究一个酣畅淋漓，就像同期播出的《模范出租车 3》，无论是惩恶扬善的主题还是行云流水的打斗场面，都让人心潮澎湃。

而《亲爱的 X》中的每个人都身陷地狱，各有各的惨。尤其是女主雅珍，逃离罪恶深渊的代价是跳进另一个追名逐利的娱乐圈沼泽，摆脱沼泽的代价又是被关进下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每一次危机都只是表面度过，实则成为了被他人拿捏的把柄，孕育着更大的毁灭。

她看似是在一步步地往上爬，从上不了大学的高中生到声名远扬的女明星，再到坐拥豪宅的财阀夫人，其实是在一步步地往下坠，失去对人生的选择权、对善恶的决定权，最后连自我的掌控权都无法拥有。

甚至连那个目前只在男四文道赫嘴里出现，崩溃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前妻，都像极了《简 · 爱》里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她失去了发声的权力，只能任由掌权的男性将她塑造为于他有利的形象，借以论证他的「爱之深」。

罗切斯特如此，文道赫也是如此。

在《亲爱的 X》的世界观里，不仅正义跪拜在权力的宝座前，邪恶也被权力关进了笼子。显然，这与观众所预期的爽剧逻辑大相径庭。

与此同时，背离观众期待的还有不知所云的大结局。男二金在伍为帮助女主拿捏男四文道赫的把柄而牺牲，男主尹俊瑞在雅珍最风光的时候曝光一切，使她身败名裂，最后开车带她摔下悬崖。然而雅珍死里逃生，以「下落不明」作结。

「恶女」雅珍侥幸存活，却只能一辈子躲躲藏藏，摇摆男主、忠犬男二、纯爱男三、善良外婆无一生存，而变态男四安稳度日……剧版《亲爱的 X》究竟想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传达什么样的价值观？无论是看过原著漫画的读者，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故事的观众，统统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如此，这样一部既不虐也不爽、还烂尾的剧，为何依旧让不少人「上头」？究其原因，是创作者使用了一套十分极致的「组合拳」，打破我们熟悉的常规套路，提供了一种复杂而新鲜的观剧体验。

在情节设置上，编剧善于交织大小悬念，在一张一弛中不断牵动着观众的思绪。例如雅珍是否杀害了外婆这一小悬念，背后暗藏着她是否被外婆感化、想过要回头这一大悬念，让观众在同情与谴责雅珍之间反复横跳。由于镜头一直是客观视角，探测不到雅珍的内心世界，我们反而更渴望弄懂她的真实想法，于是主动担当起「侦探」的角色，致力于跟随剧情查明真相。

在人物关系上，《亲爱的 X》杂糅了病态扭曲的「伪骨科」继兄妹、「女王与忠犬」的姐狗设定、势均力敌的娱乐圈纯爱情侣，让女主的每一对情感关系都「好嗑」。无论是喜欢哪一类型的观众，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 CP。

在表现手法上，曾执导《太阳的后裔》《鬼怪》的导演李应福，利用极致的特写镜头与精心设计的带有隐喻意味的光影、构图、符号，不断强化画面的冲击力，持续刺激观众的感官神经。同时，该剧运用神秘魅惑的配乐渲染阴森、恐怖与充满紧张感的氛围，奠定全剧基调。

整体来看，虽然《亲爱的 X》虎头蛇尾，表意不够明晰，但其在人物塑造上突破以往限制，又深谙悬念设置与情感关系的杂糅，搭配高颜值演员与经典韩剧导演，自然热度不低。然而，如何在把握热度的同时多一些「温度」，不让观众拉高的期望落空，不止是韩剧，也是国产剧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

1 号结语

无论是所谓「坏女人」还是「恶女」，都可以看作是早期纯洁善良的「白莲花女主」与「恶毒女配」的有机融合。她们虽然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却是主导自己人生叙事的行动者，因此更加立体真实。

既然男性的「亦正亦邪」能被视为人格魅力，拥有道德瑕疵与人性阴影、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恶女」当然也可以为观众所喜爱。

不过，如何在展现女性多样魅力的同时，做到契合社会思潮与弘扬正向价值观，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主编浅度》视频号